若非碗里的猫粮每天会减少一些,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照顾一只猫。
1
Cara 前往斯洛伐克旅行前,提出将空房子免费留给我住,而我需帮他们照看猫和花园。大概没有哪位独行的旅人的会拒绝这样的交换吧!于是我婉拒了Sonia 一家的盛情挽留,再用一顿久违的火锅完成了与 Cara 的告别。
涮火锅那天,我第一次见到了 Jesus 和 Chiki。
Jesus 的任务是在 Cara 离开的时候照料院子里的两匹马,而 Chiki 就是那只我正在照看的幽灵猫 —— 中国人陪着猫,哥伦比亚人喂马,美国人去爬山 ——这很公平。
由于我时常忘记西班牙语把 J
发音为 H
,所以我在看到 Jesus
这个名字就是“耶稣”时,不禁再次为他多舛的身世而感慨。
Jesus 岁数与我相仿,童年时家里也曾有富饶的土地与足够一家人富足生活的牲畜。但在毒品产业愈发猖獗的哥伦比亚,这些微薄的产业也成为黑帮找上门的源头祸水。在22岁那年,Jesus 和家人们被绑在自家土地一旁山坡上,亲眼看着所有的房屋、庄稼、和牲畜被一把火烧尽。只因他们拒绝为这个毒品集团在土地上种植毒品。
也许,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毒品消费国,它的拉丁美洲后院不可避免的沦为毒品生产和流通地。不知道 Jesus 在山坡上看着那片废墟时想了些什么。我只知道他从那之后便一路向南,朝着远离美国的方向,来到了这个名为Cotacachi 的厄瓜多尔小镇。
——毕竟连那片废墟,未来也不属于他们了。
2
不知道猫懂不懂诸如人生如沸这样的道理。
那晚的火锅桌下,Chiki 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混杂着英语和西语的交流,全然不知自己的猫毛上或许早沾满了火锅味。Cara 率先发现了它的旁听,不无惊奇地夸赞道:
Hi, Chiki, you became brave!
我也从杂物桌上拿起一片猫饼干,俯身递上前。Chiki 盯着它看,些许几秒钟,些许几分钟。
我看出它的犹豫,再次伸手递上前了几公分,不料想这个动作立刻惊到了 Chiki,它头也不回的跑到了二楼。彼时的我未曾想到,这竟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 Chiki 唯一的一次碰面。在随后的两周内,这只猫宛如幽灵一般在夜间发出窸窣声音,又在任何可能碰面的时刻迅速藏身。我不无理由地认为,那天我与 Chiki 唯一的近身碰面,是因为它被火锅的味道吸引来的。
我时常觉得任何有争议的人,如果愿意坐到一张桌子前吃火锅,那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——比如厄瓜多尔与秘鲁,比如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。
就在吃火锅的第二天,阿塞拜疆闪击亚美尼亚并拿下了纳卡地区,来自阿塞拜疆的朋友 Sara 发了一条语音给我,说她太激动了:
你能想象吗,那是我们的领土,但我们却不能去那里、住在那 ……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 ……。
只是我想,又有多少人会像 Jesus 一样,不得不离开熟悉的一切,到新的地方艰难谋生呢?
从纳卡的地缘博弈中,我们都能窥见大国博弈的影响,就像幽灵般飘荡在这片土地上,困扰着许多 Jesus 一样人的生活。以前总是在书里读到,拉丁美洲几乎所有问题的症结都可用一句 “离天堂太远,离美国太近” 的谚语加以总结。但纸上得来终觉浅,唯有在生活的缝隙中捕捉些「幽灵」留下的鬼影时,才惊觉它始终在身边游荡。
这就像是,我友善地把手伸向 Chiki,它却逃开并变成夜里弄出些奇怪声响的幽灵。
3
即使住着免费的房子,我仍不时思念在 Sonia 家度过的时光,以及那顿没再有机会赴约的烤天竺鼠。
烤天竺鼠是拉丁美洲土著人最爱的特色美食。我颇有兴致地看着 Sonia 用最夸张的肢体语言,努力向我传达着她的意思(—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应该是说“很好吃”)。Sonia 的丈夫作为一名大学意大利语教师,掌握西语、英语、意大利语,但 Sonia 似乎总对此并不感冒,在丈夫用带有奇怪重音的英语跟我交流时,她更喜欢适时抛出几个鬼脸,逗得我忍俊不禁。
所以你能想象,在我看到她们一家给我看的图片和视频之前,我并不能全然理解她们正努力描述的这个“传统美食”原来是天竺鼠。天竺鼠也被称为荷兰猪,是安第斯山脉地区流传广泛的传统圈养动物,地位基本上和家养的一窝肉兔类似。在殖民时期之后,西班牙人将这些小家伙带回到宗主国,财大气粗的贵族们并不太能接受这种食材,反而更愿意圈养起来做卖萌的小宠物。
在这些习惯随着坚船利炮远渡重洋来到亚洲后的百余年后,天竺鼠在中国也被广为认为是宠物。随便打开一个搜索引擎推来的中文页面,便能看到类似 “天竺鼠这么可爱怎么能吃TA” 这样的言论。
无意与互联网上的万千键盘做对,我须声明的是,因为搬到 Cara 家,我至今没有应 Sonia 一家的建议远去一个我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小镇去吃天竺鼠。比起食物本身,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 Sonia 如何用变幻三次的表情,让我明白了不要在城里——或者随便找地方吃——的原因是 “不够地道”。
后来许久我才知道,Sonia 曾经的职业是一名特殊学校的老师,教那些或多或少有些障碍的孩子读书。也许对 Sonia 这样的人来说,相互理解根本不需要太多语言基础,真诚与包容永远是最好的语言。
毕竟,现在的经济基础和过去的发展路径,早已把许多自然界的馈赠暗地里标好了价格。Sonia 的包容与爱,总是好过极度廉价的价值判断与浮于表面的爱心。
尾声
两周前我曾给 Sonia 清唱了段京剧《苏三起解》,今天我给另一位朋友唱了《锁麟囊》。相赠锁麟囊的恩情牵引着看尽世态炎凉的薛湘灵,哼出几句妙极美极的唱词——
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
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
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
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
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
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
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
尤其是这——
他教我收余恨、免娇嗔、 且自新、改性情、休恋逝水、苦海回身、早悟兰因。